蕭軍、 端木蕻良
蕭紅叫蕭軍“三郎”,“郎華”是蕭軍的另一個筆名。
她因為識文斷字,所以移了性情,竟抗婚出走,一手砸碎舊婚姻的枷鎖,然后一頭撞進新情感的桎梏。她邂逅的如意郎君,我小時候看的報告文學,說正是她抗婚的對象,不知是否以訛傳訛。總之,在出走的路上,她被愛情的蜜湯灌昏了心,在哈爾濱的一家旅館里同居了很久,以致懷著身孕,被以回家取錢為由的情郎拋棄在旅館抵債,奄奄一息。
所幸,她是個文學女青年,文學救人的道路看來是行得通的。她寫信給當?shù)貓箴^求助。血氣方剛的三郎受命“采訪”。在三郎眼里,這個受難的姑娘是極其美麗的,像她的小詩一樣清新動人:“那邊清溪唱著,這邊樹葉綠了,姑娘啊!春天到了?!痹诤樗u來的黑夜,旅館傾頹的前一刻,三郎趁亂救出了悄吟。他們決定用一個相同的姓,她用火燒云的顏色做自己的名字,他原本有些武術(shù)功底,又有滿腔報國的慷慨,以“軍”為名。不過,這只是我的揣測。如果故事到此結(jié)束,倒可以用“他們從此過著幸福的生活”煞尾。
可惜那不是童話故事,也不能到此結(jié)束。死里逃生,不過是從一個旅館逃到另一個旅館。他們只能暫時棲身在歐羅巴旅館。因為沒有錢,店老板抽走了雪白的被褥床墊,他們躺在光禿禿的棕板上,睡眠還可以將就,可是咕咕作響的肚子不能將就,每天早晨掛在對面房門上的大列巴比情人的密語還誘人。不知道苦捱過了多久,他們終于可以吃飽飯了,不是靠蕭軍作武術(shù)家教來糊口,而是二蕭聯(lián)袂,執(zhí)筆闖天下。
正是蕭軍,給了蕭紅以做人的尊嚴,生存下去的勇氣,開創(chuàng)新生活的希望;而且,蕭軍身體力行,冒嚴寒,忍饑餓,外出四處打工授課,養(yǎng)活了產(chǎn)后在家待業(yè)的蕭紅;正是蕭軍最早看出了蕭紅潛在的才華(這也是他與蕭紅結(jié)合的前提),并且不斷給蕭紅以鼓勵和幾近手把手地扶持,才得以使蕭紅的初作——短篇小說《王阿嫂的死》發(fā)表在《國際協(xié)報》上,從而使蕭紅邁入了文壇的門坎……正是蕭軍率先提議,并且親自執(zhí)筆寫信給魯迅先生取得聯(lián)系,將蕭紅的成名作《生死場》呈到了魯迅先生的案頭上,使得蕭紅得以與蕭軍并駕齊驅(qū)蜚聲國內(nèi)外文壇。在這部被魯迅贊譽為“力透紙背”的作品中,其中一些至關(guān)重要震撼人心、充滿著強烈反滿抗日情調(diào)的靈與肉、血與火搏擊的活生生的場面,都是在蕭軍的提示下完成的。
她的命可以說是他揀回來的,他們一起外出的時候,總是一前一后的走著,蕭軍在前大踏步的走,蕭紅在后邊跟著,很少見到他們并排走。這就是他們之間命定的姿態(tài)。他毆打她,也不是故意的虐待,也是因為愛她,當她是自己人,才不見外地動了手。他是個粗疏的男人,拳腳伺候的時候,壓根想不起來她并不是顧大嫂和扈三娘。
這是蕭紅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,但這段蜜月在兩年后不可避免地結(jié)束了。蕭紅和蕭軍之間發(fā)生了沖突,爭吵日益激烈,性格暴躁的蕭軍甚至動手打了蕭紅。在蕭紅的身體和心靈深處遍布著難以醫(yī)治的創(chuàng)傷。后來的人們這樣對比蕭紅和蕭軍之間的差別:一個多愁善感,另一個坦蕩豪爽;一個是長不大的女孩,另一個是血性漢子。蕭軍說:她單純,淳厚,倔強有才能,我愛她,但她不是妻子,尤其不是我的。蕭紅說:我愛蕭軍,今天還愛。他是個優(yōu)秀的小說家,在思想上是個同志,又一同在患難中掙扎過來的,可是做他的妻子卻太痛苦了。
經(jīng)過一番猶豫和痛苦,蕭紅把自己的情感和命運從蕭軍那里收回,轉(zhuǎn)交給了另外一個男人——作家端木蕻良。她贈給端木相思豆和小竹竿,這兩件定情物包含了一個受傷女人的心愿。相思豆代表愛,而小竹竿則象征著堅韌與永恒。1938年4月,身懷六甲的蕭紅跟蕭軍分手后,與端木同去武漢,5月在武漢大同酒家舉行了婚禮.端木蕻良與蕭紅的結(jié)合是理智的結(jié)合,同時也是很突然的結(jié)合。新婚中的蕭紅正懷著蕭軍留下的孩子。孩子出生幾天后就夭折了,孩子的死了斷了她與蕭軍最后的緣分。蕭紅只想過正常的老百姓式的夫妻生活,沒有爭吵,沒有打鬧,沒有不忠,沒有譏笑,有的只是互相諒解、愛護和體貼。
從十七八歲到三十一歲去世,蕭紅在每個城市住過的時間不超過一年,即使是在上海這一座城市,她還搬過七八次家。
一個孩子,對相依為命的溫情的需要遠遠強烈過對生死相許的愛情的渴望,但是蕭軍給不了她,端木蕻良也給不了她。她與端木結(jié)合的時候,有人責備她,難道你不能一個人生活嗎?!不能,因為她是個孩子,一個人睡在黑屋子里,她害怕。只是,嫁與端木之后,武漢大轟炸,她還是一個人。我不免卑劣地想,這時,她會不會懷念蕭軍的耳光,總好過一個人守著孤島。
抗戰(zhàn)爆發(fā)后,上海淪陷,蕭紅到了香港。由于被迫東躲西藏,加之醫(yī)院藥物匱乏,蕭紅的肺結(jié)核日益嚴重,本來就虛弱的身體逐漸走向了崩潰。
蕭紅臨終時丈夫端木是否在場,這個問題后來成了爭論的焦點。端木的家人認為端木始終陪伴在蕭紅身邊,直到她去世為止。而當時一直照看蕭紅的作家駱賓基則堅決否認端木的在場。駱賓基回憶說,蕭紅在死前曾經(jīng)熱切地盼望道:如果蕭軍在重慶我給他拍電報,他還會像當年在哈爾濱那樣來救我吧……
1942年1月22日一個凄涼的冬日,年僅三十一歲的蕭紅在醫(yī)院里呼出了生命的最后一口氣息。十年漂泊,北國的呼蘭小城是她的起點,而南方的香港是她的終點。蕭紅走了,她的生命結(jié)束在戰(zhàn)爭的硝煙中,從此曾經(jīng)愛她的兩個男人蕭軍和端木一生都生活在蕭紅的陰影里。
病死香港,她還是一個人。果真在明滅之際想到三郎,她深信,三郎要是知道,還會像當年一樣,劈開絕望的洪水,把她從崩潰的世界邊緣搶走。只是,以蕭軍的功底,能夠奮力抵御洪水,卻不能夠舉重若輕,來個凌波微步,輕巧躍入另一部不朽名著,與蕭紅氣息相通。這一次,他再救不了她。
蕭紅最深刻的苦難也無關(guān)愛情,對一個女人來說,最慘痛的經(jīng)歷莫過于失去自己的孩子,和蕭軍在一起的時候,她懷著負心人的骨肉,生下來,養(yǎng)不起,送給了別人。和端木在一起的時候,她懷著蕭軍的孩子,養(yǎng)得起,卻沒生下來。枕邊人與腹中胎兒的割裂感,血肉分離的剝離感,在蕭紅的靈魂中蝕出一個駭人的黑洞,一寸寸蔓延。這個女人,怎么會有甜蜜的笑容。
很久沒有看過蕭紅的文字,手頭只有一些零星片斷:
“我出生的時候,祖父已經(jīng)六十歲了,當我長到四五歲時,祖父就快七十了。我還沒有長到二十歲,祖父就七八十歲了。祖父一過了八十,祖父就死了。……那園里的蝴蝶,螞蚱,蜻蜓,也許還是年年仍舊,也許現(xiàn)在完全荒涼了。小黃瓜,大倭瓜,也許還是年年地種著,也許現(xiàn)在根本沒有了。那早晨的露珠是不是還落在花盆架上,那午間的太陽是不是還照著那大向日葵……”
有文學評論說,蕭紅的文字有時有點羅嗦,像個喜歡說話以引起別人注意,又常常表達不清的孩子,充滿了兒童式的奇特想象和信馬由韁的思路。我一向?qū)ξ膶W評論感到頭痛,但這個評論者我很是喜歡,因為他沒有渲染蕭紅的偉“大”,而是承認了蕭紅的渺“小”。她的字里行間,正是一派稚拙可愛的孩子氣。